如果不是有人及早通風報信,我其實不知道今天是中秋。
報的人有心,他說,我猜今年沒有人提醒你,不過我告訴你這個拜六是中秋,記得回家團圓。看到這則sms,我十分悲苦。眼淚一直不停的掉下來。2000年老爸去世時,一來是因為感情不親厚,我非常嫌棄他對家庭沒有擔代,二來因為還有一老在,有恃無恐,爸死媽還在,沒有感受到當 孤兒的淒楚。
今年,病了四年有餘的老媽終於跟老爸團聚了。孤兒的滋味,在平日還可以忍受,可是一到佳節喜 慶,那就煎熬了。
年少時期,常常覺得老媽最不疼我。考不到第一會被罵,不過考到第一就會被罵你下個學期還有本事考第一嗎?中學從中一開始到中五我只考過一次全級第二,從小到大的學校雜費書本費還有課外活動費都是雪州蘇丹付的,她沒有買過一本字典給我。
但是,她從沒有讚過我一句。中一時唸下午班,上午她幫我找了一份兼職,到信貸公司去做泡茶和打掃聽人使喚,四個小時一天,月薪280。我一分錢沒摸過,因為到月底她會上公司去幫我出糧。我沒有怪過她,一個女人要養大六個孩子當然不容易。
我怨的是她不疼我。兒子可以天天出去玩,考到滿江紅最多罵兩句,可是我除了早上打工晚上回家還得打竹弄蜡燭腳,試過分數退步被鞭到全身都是一條條的紅痕。也試過因為跟小妹搶玩具被她打到哂衣的竹子斷。
小時候我最怕被選到班長。因為作班長的人要負責收班費,要賣知識畫報。一份應該是兩毛錢,一班三十六個人就是好幾塊錢了。小時候很慘,不知道要把錢藏在那裡。一直怕給父母找到拿去應急,到時老師跟我要錢給不出來就糗大了。
是呀,當年這麼小,已經知道誠信和面子的重要性了。現在雖然學會了不要面子,可是怕欠人家錢,怕沒有飯吃的心理陰影還是克服不了。上中學時有一次遇到一個白痴老師給了一個白痴的作文題目,叫做我的願望,我就寫──我的願望是不必吃飯肚子不會餓,又或者是天天都有飽飯吃。
結果被老師點名說有妄想症。他說馬來西亞沒有吃不飽的人民。
媽的真是一條豬。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就說沒有。抵他下輩子還是豬。所以看到粵語殘片義不容情那個藍潔瑛因為給不出一毛錢的紅包而抱著兩個兒子躲在隔板房內一聲也不出我就想哭。有呀,怎麼沒有,這個世界上的悲情故事比你想像中的還多很多。
SPM成績放榜時我陰溝翻船,馬來文學拿A1,但是馬來文卻拿了條7仔。不要說我自己不能信,老師和校長都不相信,教馬來文的馬來婆halima還抱住我哭到半死。同學都擁抱我,叫我不要難過。可是對於一個在當时沒有什麼選擇的窮學生來說,馬來文不行就等於是世界末日了,因為大人們都會告訴你們說你那裡都不用去了因為政府學校不會要你。
那一年是我人生之中最灰暗的歲月之一,常常想著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就好了。
有一天回到家,聽到老媽跟她的手帕交申訴。大意是說我沒有用,連誰誰誰的子女都比不上,考到這種成績出來,讓她被人家問起時都不知道怎樣回答。我看著自己考7科,總分十多分的spm文憑,怨恨著自己。
那一天晚上,當她用厭惡(當時先入為主的認為她怨恨自己)的語氣問我到底打算怎麼辦時,我在她的面前,報復地撕掉校長給我的信。這信是馬來校長和馬來婆halima向沙巴一所大學推荐我後,校方要求我去面試看能不能破例錄取的信。
“人家看死我不要緊,連你做媽媽都看死我,我不要唸了,給你爽!”最夠力的是,我還吼了她一句我沒有要求被生下來,是你要生我的。之後,我出來社會半工讀,一直到畢業,一直到有了自己的家,我都不太喜歡回家。
可能是下意識的,我想忘掉被大人壓迫的童年。
她常常說我任性妄為,剛愎自用。她不知道我其實最膽小怕死了,連新的沒有見過的食物都不敢吃 。妄為是希望她會擔心我,給我忠告,告訴我她愛我。我一直一直都認為她不疼我。
成年後,遇上第一次感情挫折。對方打電話去告訴她說我失蹤了。幾天後我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間,聽到她的一則留言。她說,有什麼事情不必怕,回家來,講給媽媽聽,你從來沒有作錯事,這一次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媽媽知道你也不會作錯事。
聽到她的聲音,號啕大哭。表面看不到什麼,但是心裡卻清楚知道,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注進了身體,修補了一道一直看不到的傷痕。同時,也有了新的力量去面對人世間的不如意。
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跟她講,但是家,開始回多了。
她也一句話不問我。甚至阻止全家人問我,讓我有足夠的空間自己一個人去消化和處理私事。
那是第一次知道,有時原來不聞也不問那叫做放心。是父母給子女最高度的肯定。
結婚前,原來她把白老頭叫去,央他多多包容我,忍受我的古怪脾氣。她也許不了解我,但是,她沒有不愛我。病後,她最喜歡我跟她按摩,一面按一面瞇著眼睛用詼諧的廣東話說舒服哂。後來,當我開始一路按摩一路避免不了的會把淚滴到她的背後時,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是卻安靜地安排了自己的身後事。
她臨終前一個晚上,我一路按摩她的手,一路跟她說,後天我要飛印尼呢,她嘆了口氣,搖搖頭。我說不怕,我這次都安排好了,會平安去平安回。她點點頭。我又說,印尼回來三天我要飛台灣了。她又搖搖頭。我說這次去有觀光局招呼,一定好吃好住的。她又點點頭,臉上還擠出一點笑意。
夜深了,本來就不太能說話的她拼命打手勢,叫老姐請大嫂炒幾斤螃蟹給我吃。甚至,拼命伸手去抓自己的褲袋掏錢,想要請我吃螃蟹。其實,基於宗教理由,我近年已經少吃動物的屍體。但是對於老媽媽,她對我的印象還是停留在最愛海鮮的階段。
那是我最年輕氣盛的歲月。是媽媽的記憶回到過去了,還是她一直在記取我最好的年代?
在還能說話的時候,她分了老姐和小妹金鍊和金手鍊。她沒有分我。我也沒有想到要。但是今年四月最後一次帶她上雲頂看魔術,她要我跟三哥陪她去廁所,然後當著三哥的面說,那塊地留給你,因為媽媽知道你有野心,金跟銀你都不愛,這地可以在你有需要時拿去抵押作本錢,不要辛苦賺錢了,夠用就好。
我以為她不疼我不了解我。但是其實,媽媽的眼睛很利害,她什麼都看得到。叫老三一起來,是要他作證,免得將來有人要共產這塊地。
老妈逝世成为孤儿之后最大的感触是不再有人在大日子提醒你回家吃饭。
从此之后我想母亲在梦中,母亲想我一阵风。
沒有母親的第一個中秋節,我苦苦思念亡母,眼淚鼻涕一起來,流到不會停。